月夜敲头
一:苏堇的故事
苏堇去了。
公司专门为她举办了一个遗体告别仪式,我本来以为这个仪式也会像电视或者电影中一样,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中进行,苏堇躺在堆满了鲜花的漂亮棺材里,身上盖着一面国旗国旗当然不可能,但一块印有公司标志的绸缎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面色如生不过像是睡着了。但我们都知道按照老经验办事是会犯多大的错误,事实上这个告别仪式不过是在火葬场的停放间中进行,苏堇就躺在一张台子上,整个左半边脸全都塌陷下去,牙齿奇怪地外露着,生前的美貌荡然无存。
火葬场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在时刻提醒顾客有大量已经被烧成灰的尸体在周围空间里徘徊。大家分期分批地进停放间去看她一眼,尽尽同事的情分。我听到两个甚至叫不上名字来的男同事悄悄地相互讨论:可惜。她生前是那么一个招人疼的姑娘。其他人则不过是应景而已,有些同事甚至露出了一点点兴高采烈的神情,这也不怪他们,总有大量的人是生是死对我们的生活毫无影响,而若是某个没影响的人的死亡能换来半天的假期,高兴一点似乎也无可厚非。
整个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有一个人悲痛欲绝,因为她是苏堇的妈妈。我们部门的主任梁栋陪着她说话:啊,这个,你老人家也不要过于伤心了。苏堇的去世是公司的一大损失,您有什么要求,我们会尽量满足的。这些话和他递过去的白包非但不能稳定苏堇的情绪,反而使她更加痛不欲生。主任也就因此显得更加手足无措,说出来的劝慰词汇也就顺理成章地更加语无伦次。当我听到这个自称无神论者的老东西晕头胀脑地说出“这都是命“的时候,连我也忍不住要笑了。但是我和苏堇好歹算是有些交情的,因此这种想笑的欲望立刻就被一阵淡淡的哀伤所打断。我走上前去说:阿姨您别哭了。
苏堇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是被铁锤击中左太阳穴送命的。听说公安局已经正式立案侦察,我们几个同一部门的被依次叫去问话,毫无结果。警察们认为苏堇的死是由于最近本市刚刚崛起的一个新潮杀人狂“敲头“所为,他专门在夜间活动,寻找单身的美貌女子做目标,之后用钝器击打她们美妙的头部。一时间全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晚上7点以后大街上就没什么人了,因此他对夜间治安的迅速好转可以说贡献良多。苏堇只是他目前三名受害者目录中的一个。
苏堇的妈妈被主任搀扶着出去上了汽车,承诺明天把苏堇的骨灰送过去,遗体告别仪式正式结束,主任圆满完成了劝慰死者家属的使命,志得意满。大约再过两个小时,苏堇的身体就会被推入焚化炉成为一缕轻烟,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大家纷纷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火葬场,气氛也渐渐缓和,有个调皮的家伙居然还冲着停放间的方向送去了一个飞吻。
下午放假,当夜无人做梦。
第二天上班时,苏堇变成了中饭时的谈资。一般地,这种情况将会持续到大家对她不再感兴趣,尽管在某些时候,和一个去世的名字切断联系是那样痛苦,但应当承认,绝大部分时候这种过程毫无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根深蒂固的事情显得那样稀少。但是正当我认为苏堇终于也会像泡沫沉入大海一样消失在这个陌生的年代时,电话铃响了。那个时候我正在补妆,但大家都看我,我没有办法,于是就把电话拿了起来:“喂?”
“公安局。你们梁主任在吗?”
主任办公室没有电话,于是我叫这个致电者少等,进办公室把主任叫了出来。我说梁主任,有您的电话。
人活一辈子,总难免偶尔叫王八蛋做主任的。
主任抹着一秃脑袋的汗走出来,接过电话,习惯性地看看四周,用左手半捂着话筒:“喂?”然后是仔细的聆听,之后他说:“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听到自己的儿子做了变性手术一样。
很久之后他才放下电话,我们都能听见那头传来的忙音了。主任用力扶住桌子,好像突然之间老了十岁一样。他先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挨个看了看我那些同事们。接着他说:“我等一下要去公安局一趟,大家各自安心工作,没事情的。”接着他慢慢地扶着桌子一步一步地回他自己的办公室,表情痛苦,他这人一紧张或者害怕就会产生强烈的胃疼。
二:敲头的故事
主任下午上班时出去,然后就没有回公司,下班时间到了,员工们各自打了招呼之后就陆续回家,我走在最后,关灯之前习惯性地看了苏堇原来的座位一眼,在她还活着的日子里,我晚上总是叫她一起走的。尤其是敲头横行的那些日子,两个女人走夜路比一个要显得安全和正常些。
办公室有些昏暗,屋子里有一阵冷风吹过。在看向苏堇办公桌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有种幻觉:她正要像平常时那样,微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我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双肩,接着紧了紧衣服。
等了大概十分钟,终于等到了电梯里有人,是个戴眼镜的男人,相貌丑陋。什么都好,什么都好。我想,接着进电梯,下楼。外面行人很少,伸手,出租车。寒冷好像流水一样静静淌过我的身体。我要赶快回家,洗个澡,开着所有的灯睡觉。这样的夜冷得让人害怕。
终于到家了。钥匙链和防盗门碰撞,清脆的响声在夜风中一闪即逝。电视里正在放着关于敲头的新闻,也不外乎是有关部门要求居民注意安全,一旦有异常情况立刻报警之类。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我拿过手机,上面显示熟悉的号码:“喂?”
“快给我开门,杜若。”主任极不耐烦地说:“我在楼下。”
“你来干嘛?”我问道。
“快开门!”
我想了一下,按键打开大门,不久,楼道尽头的铁门一响,接着是主任拖着的脚步声。然后门被敲响了,我起身去开门,外面的主任哭丧着脸,心事重重,刚看到我打开门就急不可待地猛转防盗门把手。他肥胖的脸和臃肿的身躯在楼道黄色的灯光里显得异常疲倦和脆弱。
“锁着呢。”我一边说一边把防盗门打开,主任进门在沙发上坐下,点着一根烟。我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个叫做梁栋的男人,然后做出讨厌烟味的表情:“怎么了?你老婆不管你了?”
“她有事出去,晚上不回来。”主任梁栋说道:“所以我就过来了。给我弄杯水。”
这座城市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地方。
“公安局找你什么事情?”
梁栋抬起头,无力地看我一眼,片刻之后才说:“苏堇的尸体失踪了。”
“什么?”我叫起来:“不可能!”
“是真的。火化前半小时,运尸工进停放间的时候发现放置台已经空了,后来找遍了整个火葬场都没有。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没有过,他们没办法,就报了警。警察把我和苏堇他妈找去做笔录,那老太太都快疯了。”梁栋回忆着下午的经历,咬着牙,眼神穿过墙壁,直直地望向不知所在的远方,脸上的表情由迷惑、沉思慢慢转向恐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手中的烟燃过了长长的一截,忽然间梁栋手一抖,长长的烟灰掉在桌子上,摔成两段。梁栋在烟灰缸里把烟头摁灭,轻声地然而却是微有颤栗地问道:“杜若,你信不信鬼?”
“这得看怎么说。”我想了一会之后回答:“青天白日的我当然绝对不会相信,可是如果在黑夜里一个人,那就不一样了。怎么,难道你是说苏堇变成了僵尸,从火葬场里跑了出来?”我看着梁栋微笑着问:“不会吧,想开点,也许她是假死,时间一到就又活了,医学上有过这方面的例子……”
寂静的空间里格的一声轻响,那是梁栋的牙齿相击,接下来他条件反射一般地打断我的话:“不可能,不可能,她死了,她已经死了三天了,连法医都是这么说的,你没听到?你真的没听到?”
“听到了。听到了。”我无力地点点头:“真奇怪,你的口气好像是急着要辩解什么似的。”
梁栋又不说话了,摸索着想掏烟,我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别在这儿抽。要抽出去。也别在楼道里抽,左拐楼梯下楼。”
梁栋有些尴尬,讪笑着把衣兜里的手拿出来:“你看你杜若。不是有电梯吗?我就是坐电梯上来的。”
“你说什么?”我抬起眼睛,打断了梁栋,他有些惊慌地转过头去看后面,然后又转回来:“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你是坐电梯上来的?开电梯的是不是一个老女人?剪发头?脸上有一道浅红色的伤疤?”我凝视着梁栋慢慢地问道,梁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的光芒,但显然他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没问题吧?我上次来开电梯的也是她啊?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
“她前天出车祸死了,新的电梯员还没来,楼下的阅报栏里有物业的讣告。”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梁栋立刻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在同一瞬间,屋子里的灯光熄灭了,梁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得低低的嚎叫。
“停电了。”我说:“经常的事情。”接着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蜡烛:“有了。”
昏暗的烛光塞满了整间屋子,墙上各种物件的影子扭来扭去,梁栋肥胖的脸上除了油就是汗,扭曲着,一只手还捂着肚子。
三:孙舟的故事
古代有过这样一种传说,那就是受害者经常会化做厉鬼回来找凶手报仇。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警察就只好失业了。
我在很久之后还牢牢地记得苏堇第一次出现在公司时的景象,她穿着一套蓝裙子,轻飘飘地走路,和每一位员工打招呼,脸上的笑容灿烂之极。她只有二十二岁,比我整整小八岁,一来就被分配到经理办公室做特别助理。同事们在刚开始时颇有些瞧不起她,或者是因为嫉妒与自卑而贬低她——有时候这两种感情真的很难分辨——因为据传了不知道多少道口的小道消息说她是关系单位走门子给弄近来的。但她长得漂亮,嘴又甜,一点也没有红人的架子,渐渐地公司上下都开始喜欢她了。
那时候我正要离婚,起因是我丈夫孙舟有了外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姑娘们的兴趣忽然之间转到了所谓中年成功男士身上。我已经过了小姑**年纪,中年成功男士例如孙舟之流自然也对我不会再有什么兴趣。两下里一对比,我丈夫孙舟负心薄幸似乎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就像一出已经知道结尾的电视剧,只等着它演下去。
成功即是有钱,成功多些的中年男士弄到的小姑娘档次当然会高一点,像孙舟这样半成功不成功的弄到的小姑娘其档次显然要等而下之。他是个医生,有套大房子,有部过得去的车,刚刚混上副主任医师,收入不错,没有子女。这样的筹码在小姑娘们眼里只好叫做退而求其次。医院全无规律的工作时间给他提供了巨大的方便,你们要相信我,再也没有一种职业比医生说一句“我有事情要出去一下”或者“今晚我不回来了,你自己弄饭吃”来得理直气壮了。直到有一天在他又一次加夜班的时候我去医院,推不开护士说他应该在里面的那扇病房房门。我踩着一张凳子从亮隔往里看时,发现孙舟正和他年轻的女病人在床上翻滚往复,灯光昏暗隐约。
我爬下凳子,坐在旁边,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很久,孙舟吱呀一声打开房门,看到我的时候惊惶万状。他并不是怕我,那是一种在知道自己已经打破了某种危险平衡之后的本能反应。
我不记得我当时有没有打他的脸,要是没有就太遗憾了。
就这样,在苏堇进入公司之后的一个月,孙舟和我正式离了婚。我分了一些存款,搬回父母的老房子,一个人心平气和地生活。至于我的继任者,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苏堇大约也在同一时间出了事,由于总经理也算是芸芸“中年成功男士”中的一员,对自己的助理进行了一番超越工作关系的深入关心,又不巧被他老婆来公司的时候撞见了,后果可想而知。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总经理夫人盘踞在总经理室,把总经理和苏堇的祖宗十八代依次毁骂。门口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员工,喜气洋洋好像是在过年一样。其中也包括我,我得承认当那些关于负心汉与陈士美之类的脏话从总经理夫人嘴里喷薄而出时我心中大爽——就好像是我听着另一个自己在痛骂孙舟一般。
事情的结果是总经理屈服于夫人的淫威,把苏堇调到了我们科这种清水衙门。我个人不觉得苏堇和总经理会有时间把暧昧关系进化为苟且关系,但总经理夫人这种快刀斩乱麻的泼辣手段实在是叫人望尘莫及。这种调动对苏堇本人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她作为一个话题已经过期,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我就是在那时候和苏堇渐渐成为朋友的,她遭到挫折以后性情大变,显得谨慎、懦弱和神经质。换了新环境之后没什么人理她,只有我和梁栋还时常和他说说话。梁栋是个四十多岁、五短身材的胖子,一着急就会不断地冒汗。
我渐渐知道了苏堇的一些事情:她的父亲早死,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在这座城市相对艰难地生活着。如同孙舟的女病人一样,她也很盼望找个中年成功男士嫁了,锦衣玉食地过下半辈子。这事情说起来容易,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却非常大。苏堇在这种竞争中和我一样败下阵来,不同的是她是进攻失败,我却是防守失败。她还有进攻的机会,我却已经垂垂老矣,只有忧伤的追忆萦绕不去。
那些日子很憔悴。我没什么人可以说,非常闷,苏堇的角色又不允许我把这些向她吐露,那天是我的生日,同事们送了我一个生日蛋糕,梁栋开车把我送回家。我喝了不少酒,心情非常恶劣,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望。我请梁栋喝杯茶,看看我的相册。
就是在那一天,我稀里糊涂地和梁栋上了床。
接下来的日子里,梁栋躲着我走。这也没什么,梁栋很可能是闲来无事换换口味而已。又过了半个多月,我们部门出去聚餐,我看着梁栋的脸说不出来地厌恶,于是推说不舒服,早早走了。
当夜,苏堇头骨破碎的尸体在城市中的一条小巷子里被发现了
四:梁栋的故事
“你记得不记得那一天?”我一边用指甲剪剪着烛花玩一边问梁栋。他的神情有些紧张:“哪一天?”
“那一天。”我说,我看着梁栋的眼神显然有一些狠毒,梁栋惊慌地应付着回答:“哦,哦。”
这个人简直让人提不起说话的兴致。我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梁栋,然后露出一丝微笑:“哪一天都行,随便哪一天。梁栋,有个传说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传说?”
“传说死掉的人偶尔会回来找杀害他们的人报仇。梁栋,你说如果苏堇回来了,她会去找谁呢?找那个神秘的罪犯‘敲头’?”我笑吟吟地问梁栋,他的手一震,杯子几乎打翻在桌面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大口地喝了几口水,擦擦嘴回答:“当然,当然……她也许会找敲头的。毕竟她是敲头杀的嘛。你说呢?”他紧紧衣服:“你这房子怎么这么冷。”我不理他,脑子里忽然起了恶作剧的想法:“梁栋你知道不知道,一直有这种说法,说死人的灵魂会占据活人的身体,要不我们来做个选择题,现在坐在你对面的是谁?苏堇呢?还是杜若?杜若是不是其实早已经死了,就像她家楼上的电梯管理员一样?”
“别说了!”梁栋一声断喝,咬牙切齿地看着我,黑暗中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是如何变化的,但想来必然有趣得很。“我开玩笑的。”我在他对面轻声笑着回答:“警察都问你什么了?”
“问我那天吃完饭之后苏堇的行踪。”梁栋没好气地回答。
“那你告诉他们了没有?”
“告诉他们什么?我又不知道!”梁栋再一次暴怒,手把水杯攥得直响。就在这同一个瞬间我和他一起叫起来:“你的右手袖子上有血!”
梁栋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袖子,那里正有一小片殷红色渐渐浸透蔓延,越来越大。梁栋的脸上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用力甩着右手,然后手忙脚乱地把衣服脱下来并且大吼:“不可能!你少胡说八道!三天前我穿的不是这套衣……”
他忽然停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慢慢收起指甲剪攥在手心,真烫。“我就知道是你。你这老色狼。你跟她上过床了?”我说。
梁栋忽然显得彻底镇定下来,他整整衣服,四平八稳地坐在对面,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不错。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们谈谈好了。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今天苏堇给我打过电话。”我慢慢地说,梁栋全身一抖,接着用力按住腹部,脸色扭曲。
“是我。疼死了。那天饭局结束之后我就送苏堇回家,一路上她非要让我离婚,还说要是不就告我**。我把她带到那条小巷子里商量,怎么说都不行,后来她还拿出一盘带子说是我和她^做**的录像,要是我不答应就寄给我老婆。”
“然后呢?”
“我没有办法,装做掉了东西,在地上摸起一块石头砸死了她。”梁栋慢慢放开手,狞笑着看我:“你什么都知道了,还想活吗?”
“看你开价多……”正在这时桌子上蜡烛的火焰一颤。我的笑容在瞬间凝固,呆呆地看着梁栋身后,用一种近乎恐惧的嘶哑语气低声喊道:“苏……”
梁栋在一瞬间崩溃了。他迅速回头,这个错误要了他的命。我迅速抄起桌子上的烟灰缸重重砸在他后脑,梁栋像被砍倒的树一般摔在地下,我怕他还有反击的力气,扑过桌子又砸了他的头几下。梁栋放弃了抵抗,伸出双手捂住头,断断续续地说道:“别打了。你报警吧。”
我看了看他,握着烟灰缸走到桌子旁边拨通电话。
“喂?”我有气无力地问道:“110吗?是,我报案……”
地下的梁栋一动不动,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只剩下短短一截的蜡烛不断晃动着火焰垂下泪来。
五:杜若的故事
梁栋被警察带走了。警察在我这里进行短暂审讯的时候他就全部供认不讳,我只是说我很怀疑凶手就是梁栋,因此不断拿话套他,在他原形毕露向我袭击的时候骗他回头,然后打晕了他。梁栋对我说的事实没有异议。警察们和我握手之后就带他出门了。片刻后,楼下警车的声音渐渐去远。我走到窗口,看着闪闪的警灯消失在夜色里。叹了口气。
夜色真美。
梁栋是个白痴,他居然真的以为苏堇是他杀的,不错,他是拿什么东西打了苏堇的头,但他那点业余水平完全不足以把苏堇打死。梁栋没有犯罪的天分,他太胆小,太脆弱,并且随时后会后悔。
梁栋逃离现场的时候苏堇一度昏迷,后来终于被寒冷的夜风吹醒,她动不了,坐在小巷子里呼救,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她凄厉低微的声音溶解在无边的夜色里,一无作用。之后苏堇才想起来应该打电话,她应该打给警察却鬼使神差地打给了我。我叫她不要声张,迅速赶到出事地点。
苏堇半坐在血泊中,但看上去气色还可以。她的第一句话是:“梁栋打我。”
“怎么回事情?他怎么打你了?他为什么要打你?”我问道。
“他骗了我。我要他跟他老婆离婚,他不肯。”苏堇有气无力地说:“后来谈僵了,他就用一块石头砸我的头,杜姐,我要去报案,你能不能陪我去?不不,我得先上医院,杜姐你先带我去医院吧。”
“什么?”
“我跟他好上了,他说过要和他老婆离婚之后娶我的,可是他反悔了。”苏堇说道,望着夜空微笑:“全都是这样。什么梁栋、总经理、孙舟,全是一个样子……”
“什么??你说什么??”
“怎么了?我说男人全是这付德行。”苏堇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杜姐你没事吧?”
“前面呢?”我的脸在夜色中一定显得异常狰狞,苏堇身子一抖,颤声说:“我说梁栋、总经理和孙舟……”
“孙舟?”我一字一顿地问道。
“哦,杜姐你不认识他,他是个医生,刚和前妻离婚。他也说过要娶我的。不到一星期他就又搞上别的女人了。”苏堇笑起来:“听他说他的前妻是个性格暴躁的女人,姓……”
苏堇看着我的瞳孔忽然放大:“……姓杜!!!”
老天有眼。我默默地想,从皮包里拿出那只锤子:“老天有眼。”我用语言重复着思想中的内容:“我可以停下来了。我每次都怕得要命,谢天谢地,这一次之后我就可以收手了。”
苏堇因为恐惧而滩在地下:“你……你就是‘敲头’?”
“一点也不错。”我说:“老天有眼。苏堇,跪下。”
我慢慢地举高了锤子看着苏堇,她面容扭曲,连喊都喊不出来了。随着一声闷响,苏堇像一口袋面一样栽在地上,我用一块垃圾堆里的破布草草擦了擦周围地面转身要走,裤脚却被什么东西拽住了。我转过身去,异常恐惧地看着苏堇要挣扎着爬起来。她的头歪了,满脸是血,眼睛和牙齿白得异常。
我用尽力气又是一锤,苏堇再次倒下,但她还在动。
“你为什么还不死!!!”我带着哭腔喊道,拿出吃奶的力气把锤子顶在她左侧太阳穴上用力压下去。大约过了两分钟,喀的一声响过之后,苏堇终于不动了。
那天夜里的梦就是苏堇怎么都死不了。我在冷汗中醒来三次,我觉得剩下的日子我大概永远不会关灯了。
接下来的事情很好办,梁栋这个替罪羊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他们家有来电显示,我拿走了苏堇的手机,在苏堇火化的第二天下午往梁栋家里拨了几个电话之后扔进了下水道。果然,他不敢待在家里,来找我了。
随便编个电梯工已经去世的谎话也不怎么费力气,至于梁栋袖子上的血实际上是酚酞和碱水而已。
最难的是让公安局去通知梁栋尸体消失,幸亏我的一个朋友小英在火葬场工作。
我没有叫小英干别的,只是出钱叫他把那具应该由别人当班时火化的尸体提前九十分钟入炉。当然,不要告诉别人。
想到这里,我觉得该给小英打个电话补充提醒一下了。
“是杜若吗?我正要找你!给你们家打电话一直都打不进去!”电话那头的忙音一响,小英迫不及待地接听,声音有些发颤,我奇怪地问:“怎么了?”
“苏堇的尸体不见了!”
“少废话。”我微笑着回答:“别跟我这儿来这套。”
“是真的杜若!我没有火化那具尸体,你们走后我拿着袋子进去时,尸体就已经不见了!”小英拼命压低声音说道,电话随即断了。我迅速跑到窗户前,外面一片漆黑,似乎这座屋子被孤零零地抛到了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我用指甲掐着肉后退着,说不出话,冷气从四面八方钻进我的毛孔。
古代有过这样一种传说,那就是受害者经常会化做厉鬼回来找凶手报仇。
楼道里传来轻飘飘的脚步声,如同生前的苏堇。
在蜡烛终于燃完的那一刻,敲门声轻轻响起。